“民事賠償對刑事責任影響研究”

王志祥

　　與在刑民嚴格分立時期民事責任與刑事責任絕對加以區(qū)分有所不同的是，在目前民法與刑法出現(xiàn)融合的形勢下，民事責任與刑事責任之間的關系發(fā)生重大的轉變。民事責任的承擔對刑事責任的承擔狀況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承擔了較多民事責任的犯罪人會被從寬判處刑罰，甚至被免除刑罰。從歷史發(fā)展角度看，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關系的這種變化符合社會發(fā)展的需要?；谔囟v史時期法律功能的不同，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之間的關系一直處于變化之中，兩者之間經歷了模糊、分化、融合的大體演變過程。分析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關系的歷史演變過程并探尋變化背后的原因，有助于正確把握二者間的關系。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生產力發(fā)展的不同階段，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之間表現(xiàn)出不一樣的關系。從奴隸制國家到當代社會，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之間大致經歷了模糊、分化、融合的演變過程。古代法上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之間界限模糊，民事侵權可能受到刑罰處罰，刑事犯罪也可能僅承擔損害賠償責任;近代法上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嚴格分離，民事賠償僅在平等主體間發(fā)生，懲罰責任僅在刑事責任中出現(xiàn);當代社會中出現(xiàn)民事責任與刑事責任的融合，民事責任的承擔影響犯罪人的刑事責任。

　　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分屬不同的責任領域，具有不同的性質和功能。而刑事和解制度的出現(xiàn)則使得我們不得不深思民事責任的承擔狀況對刑事責任的影響。這一問題涉及刑事和解制度的存在根基，因而應受到高度重視。在刑事和解制度中，加害人通過積極主動地向被害人承擔民事責任表現(xiàn)出其人身危險性程度的降低以及社會危害性的減輕，司法機關由此可能決定對其予以從寬處理。刑事和解并不是民事責任承擔對刑事責任承擔的簡單替代，不是加害人花錢買刑，其實質是將民事責任的承擔狀況作為影響刑事責任程度的酌定量刑情節(jié)予以考慮。作為一種酌定量刑情節(jié)，民事責任的承擔狀況對刑事責任程度減輕的影響應該受一定限度的制約。在審判階段，加害人對民事責任的承擔狀況不應當影響對其行為的定罪。

　　民事賠償能否影響刑事責任的有無和程度是刑法理論的難題。只有解決了民事賠償影響刑事責任的根據(jù)問題，才能進而設計具體的制度安排。刑事責任的確認和實現(xiàn)階段包含從偵查、起訴、審判(包含定罪和量刑)到執(zhí)行的一系列活動，這其中涉及到刑事責任的有無和程度的關鍵階段主要是定罪、量刑和行刑三個階段。據(jù)此，可以選取民事賠償對這三個階段的影響來探究其影響刑事責任的根據(jù)。當前，退贓、退賠影響盜竊罪定罪的規(guī)定已被新規(guī)定所取代，民事賠償影響交通肇事罪定罪的規(guī)定成為民事賠償可影響定罪的唯一規(guī)范根據(jù)。由于在起訴階段案件即告終結，所以即便此時民事賠償沒有影響到對行為人有罪與否的認定問題本身，但由于沒有有罪判決的作出，民事賠償所影響的也并不是量刑。由此可見，雖然民事賠償不能直接影響法院的定罪活動本身，但卻可以影響案件的進程和廣義層面的定罪，也就是刑事責任的確認過程會受到影響，故民事賠償可以對狹義層面的定罪存在間接影響。就民事賠償影響量刑而言沒有刑法層面的規(guī)定依據(jù)，并不意味著其他層面也同樣缺乏相關的規(guī)定。我國的司法解釋中有著為數(shù)不少的相關規(guī)定。雖然民事賠償并不影響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但可以影響行為人的人身危險性。就民事賠償可影響量刑而言，其在我國的政策根據(jù)是促進被告人對被告人民事賠償義務的履行，或者說是推進司法具體工作的順利開展。司法解釋賦予了罪犯積極執(zhí)行財產刑和履行附帶民事賠償義務獨立的司法價值，也為民事賠償影響行刑提供了規(guī)范根據(jù)。將減刑、假釋與財產刑執(zhí)行和附帶民事賠償責任的履行掛鉤，在我國有著明確的刑事政策上的根據(jù)。

　　近年來，在全面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政策背景之下，作為有效化解犯罪人與被害人之間的矛盾糾紛和促進社會和諧的一種重要手段，民事賠償不僅在刑事司法過程中逐漸受到了高度重視，而且，隨著恢復性司法理念的傳播和刑事和解制度的確立，學界有論者還進一步提出了民事賠償應當屬于刑事責任的一種實現(xiàn)方式的見解。然而，與此同時，根據(jù)犯罪人對被害人的民事賠償來對犯罪人予以從寬處罰的做法是否屬于“花錢買刑”，也同樣引起了學界的廣泛討論。在此背景之下，全面厘清和解讀民事賠償與刑事責任之間的關系以及民事賠償對刑事責任實現(xiàn)的影響情況，無疑是理論上亟待解決的一個問題。隨著民事賠償在刑事司法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不斷被抬高，特別是在恢復性司法和刑事和解制度的影響下，有一些學者逐漸突破了對民事賠償與刑事責任關系的傳統(tǒng)界定，而將民事賠償上升為刑事責任的一種實現(xiàn)方式加以定位。盡管不能否認，在刑事司法過程中對民事賠償予以高度重視，不僅有利于充分保障被害人的合法權益，而且還具有緩解賠償執(zhí)行困難、促進社會和諧等多方面的積極意義;但是，將其抬高到刑事責任的實現(xiàn)方式這一地位，則在理論和實踐中都是存在疑問的。從目前來看，將民事賠償定位為刑事責任的影響因素(即酌定量刑情節(jié))依然是具有合理性的，將其作為刑事責任的一種實現(xiàn)方式，不僅在理論依據(jù)上不夠充分，而且在現(xiàn)行的法律體系中也不能作出自洽性的解釋。民事賠償對刑事責任的影響不僅有其條件限制，而且這種影響還具有雙向性，即根據(jù)不同的賠償情況，既可能加重刑事責任，也可能減輕刑事責任。就加重刑事責任而言，其實現(xiàn)方式無疑就是從重處罰。而減輕刑事責任的實現(xiàn)方式，在理論上則既包括從輕處罰，也包括減輕處罰和免除處罰。

　　在我國現(xiàn)行刑事立法中，“民事賠償”的概念僅出現(xiàn)在1997年刑法第36條第2款的規(guī)定中。除此之外，刑法典和刑事訴訟法典均再未針對這一概念作出任何具體的規(guī)定。對于刑法典規(guī)定的“民事賠償”，可以理解為，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提起后，由人民法院在對犯罪分子判處刑事處罰的同時，根據(jù)犯罪性質、情節(jié)、被害人遭受損失的程度、被告人的經濟狀況等具體情況，一并判處犯罪分子賠償被害人遭受的經濟損失”。圍繞著刑法典中規(guī)定的民事賠償?shù)姆秶绕涫轻槍駥⒕駬p害賠償納入其中的問題，曾引發(fā)了我國刑事法學界的廣泛討論。在我國現(xiàn)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中，民事賠償?shù)姆秶劝ㄒ蚍缸镄袨閷Ρ缓θ嗽斐傻闹苯訐p失，也應包括由犯罪行為給被害人造成的間接損失。目前，民事賠償?shù)姆秶鷳抻谖镔|損失。因此，對于被害方提起的精神損害賠償?shù)脑V求，人民法院不應予以支持。但是，從應然的角度看，我國應采取修改刑事立法的方式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范圍。

　　盡管對于關于附帶民事訴訟中民事賠償范圍的規(guī)定是否合理的問題，在我國刑事法學界仍然存在諸多爭議，但將物質損失作為附帶民事訴訟案件中民事賠償?shù)闹饕獌热輩s早已被我國廣大司法機關所認可，并在司法實踐中長期得以踐行。需要注意的是，由于目前我國刑事法律中規(guī)定的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范圍和賠償標準與單純的民事法律中規(guī)定的賠償范圍和賠償標準并不統(tǒng)一，加之關于附帶民事訴訟中賠償數(shù)額確定的法律規(guī)定不甚明確，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了不區(qū)分具體案情而統(tǒng)一確定民事賠償金額和對于相似案件判處數(shù)額相差懸殊的民事賠償金這兩種頗為極端的處理方式。這樣的裁判方式不僅容易引發(fā)被害方對附帶民事訴訟判決強烈不滿和抵觸情緒，同時還可能產生社會公眾質疑審判機構公正與否的負面影響。針對司法實踐中出現(xiàn)的上述問題，如何在當前的法律體制之下合理地確定附帶民事訴訟中民事賠償?shù)臄?shù)額，就成為我國刑事法理論和司法實踐中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在我國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中，行為人應予償付的民事賠償數(shù)額的大小一方面取決于被害人實際遭受的物質損失的多少，另一方面也要受被害人有無過錯及其過錯程度這一因素的修正。行為人的賠償能力不應成為影響民事賠償數(shù)額確定的因素。審判機關在具體確定民事賠償數(shù)額的過程中，首先，應劃定具體案件中屬于附帶民事訴訟中民事賠償范圍的物質損失的內容;其次，再對相關證據(jù)的有無、真實與否以及該證據(jù)與被害人遭受的物質損失之間有無直接聯(lián)系等內容進行審查;再次，由審判機關結合相關司法解釋和民事法律的具體規(guī)定，對行為人應予償付的民事賠償?shù)幕緮?shù)額進行計算;最后，經由被害人的過錯情況這一因素的修正，得出具體個案中民事賠償?shù)膶嶋H數(shù)額。

　　隨著刑事和解制度的立法和實踐推進，刑事案件中的民事賠償在社會公眾的觀念意識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然而，從多年的輿論反應來看，并非大都認同民事賠償所產生的法律效果，其中摻雜著諸多質疑、擔憂甚至批判。刑事案件中的民事賠償，在公眾眼中何以淪落到此種境地?這其中既涉及到公眾對民事賠償制度或者刑事和解制度本身的誤解，更多地則表現(xiàn)出對民事賠償和刑罰之間關系的擔憂。歸結起來，這在實質上就是刑事案件適用民事賠償進而對犯罪人予以從寬處罰是否背離罪刑法定原則，僭越刑法面前人人平等以及違背罪責刑相適應原則。面對民事賠償影響刑事責任與刑法基本原則所可能發(fā)生的沖突，我們應該直視其中的問題，從規(guī)范角度提供規(guī)制的途徑與方法。公眾對刑事案件中民事賠償影響刑事責任的正當性的懷疑，更多地表現(xiàn)在認為民事賠償影響量刑違背了刑法基本原則。然而，刑事案件中的民事賠償與刑法基本原則之間并不存在必然的沖突和對立。只不過，司法實踐中操作過程中出現(xiàn)了背離刑法基本原則的做法。對此，可以通過強化裁判文書說理、規(guī)范案件指導制度以及將民事賠償作為法定從寬處罰情節(jié)加以規(guī)定來規(guī)范刑事案件中民事賠償?shù)倪m用，從而打消公眾疑慮。